2024年
10月
14日,中國電商平臺京東邀請知名喜劇藝人楊笠等人參與「雙十一」購物節行銷宣傳。不出意外,跟楊笠以往給英特爾、賓士、海瀾之家代言遭遇一樣,這回宣傳活動再次遭到消費者群體大規模抵制。
每回都跟這次一樣:中國網民顯得過度敏感、相當易怒。
起因是楊笠在
2020年中國一檔單口喜劇電視節目《脫口秀大會》上,調侃男性「為什麼看起來那麼普通,但是他卻可以那麼自信」,引起輿論譁然。不久,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儲殷在網上痛斥楊笠炒作性別仇恨、煽動性別對立、仇恨營銷、撕裂社會等等。拔高到這樣的高度之後,網路上攻擊楊笠的言論就更加猖獗。但在遭到網路討伐之後,作為喜劇藝人楊笠似乎並沒有低頭的意思。在後續節目裡,她繼續用開玩笑口吻諷刺說「男的,垃圾」、「男人還有底綫呢」等等。
儲殷進一步上綱上綫指責楊笠在搞西方社會的「性別政治」,他說「性別政治」是資產階級「為了瓦解勞動階層的團結而制造出來的社會運動」。作為公共人物,儲殷給楊笠言論定調到這樣的高度,激動的中國網民恨不得一擁而上,把她大卸八块。中國網民的怒火夾雜著排外情緒、共產主義殘餘和保守觀念。甚至單純因為英國廣播公司(
BBC)多次報道楊笠有關新聞,中國網民更加懷疑楊笠背後有境外勢力意圖指使她搞亂中國。
這是將楊笠言論過度政治化引起的陰謀論和妄想症。
顯然,中國觀衆無法接受這種含量較低的冒犯藝術,儘管尺度上還遠遠達不到歐美女權主義的標準。而且除了拿男性開玩笑之外,楊笠在其他場合幾乎很少發表比較符合女權主義標準的言論,更不要説公開支持或參與女權主義活動了。女權運動是中國政府重要鎮壓目標,像黃雪琴和「女權五姐妹」這樣的女權活動家(均已被捕),中國網民反而很知趣,不敢觸碰禁忌話題,甚至對她們知之甚少。
喜劇藝人在中國不小心「觸雷」也不是第一回。
2023年,與楊笠同一家公司的喜劇藝人李昊石也因在單口喜劇調侃野狗追松鼠是「作風優良,能打勝仗」,被上綱上綫説成是「嚴重侮辱解放軍」。黨媒和官媒(包括《人民日報》和新華社等等)出來輪番炮轟,喜劇藝人被捕、被封殺,公司被天價罰款,期間網民群情激憤程度也堪稱浮誇。
許多人在想:中國人為什麽開不起玩笑?但這個問題背後還有更深層次的問題:中國人為什麽這麽易怒?
全民狂熱:從上到下神經過敏
2021年,馬來西亞歌手黃明志携手澳洲籍馬來西亞華人歌手陳芳語,合作了一首歌曲《玻璃心》,一時間引爆網路話題。國際媒體也開始追問:為什麽中國這麽易怒、這麽好鬥、這麽神經過敏?
同年《大西洋月刊》(
The Atlantic)在評論《玻璃心》走紅時,將中國人易怒歸結為北京當局好鬥:許多國家、企業或個體在與中國打交道時,都會自我審查其言行會不會觸怒北京當局,但是北京當局總是這麽愛生氣,也有國家對北京的好鬥行為感到厭煩,不但不再順著北京的脾氣,反而故意跟北京唱反調。比如日本防衛省官員公開暗示如果爆發台海戰爭,日本會跟美國一起干預。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還說「台灣有事就是日本有事」,也有故意觸北京逆鱗的意思。澳洲要求獨立調查新冠病毒起源也刺激北京做出激烈反應。1
2018-2022年正值中國「戰狼外交」最高潮時期,北京當局顯得格外好鬥並不奇怪。在此期間,北京當局對什麽都反應過度。
但並不是只有北京當局才神經過敏,普通中國人也一樣神經過敏。
《纽约时报》(
The New York Times)
2021年一期文章回顧了近年被定性的「辱華」事件,包括
中國本土動畫片《雄獅少年》眯眯眼人物造型被指辱華,三只松鼠公司雇傭本國眯眯眼女模特也被指辱華(賓士車新廣告也因為同樣的問題被指辱華);中國模特長雀斑辱華,華人模特用筷子吃意大利面也辱華;好萊塢白人影星不小心說台灣是國家被控辱華,華人導演批評中國也被控辱華;電影《長城》用白人做主角是辱華,電影《
尚氣與十環傳奇》為討好中國觀衆用華人做主角還是逃不脫辱華;外國歌手因為見了達賴喇嘛被説成是辱華,香港歌手穿杜嘉班納(
D&G)衣服也成了辱華;美國職業籃球經理聲援香港反送中運動辱華、國際品牌辱華、外國媒體辱華、華爾街大亨辱華……「辱華」兩個字在社交媒體上出現太頻繁,有網友甚至調侃說:「人生有三件事情無法避免:出生,死亡及辱華。」2
《紐約時報》列舉的只是近年一小部分案例,還不包括胡錦濤時代的案例。在這一系列「辱華事件」中,中國網民綫上綫下都表現出過激行為,而且參與和互動程度也較高。
2024年甚至出現一些完全捕風捉影的全民狂熱。比如「南京商場旭日旗事件」和「農夫山泉事件」,僅因為圖案看起來像日本文化元素就引起一輪又一輪全民狂熱抵制活動。中國民衆不僅痛斥這些(中國)商家「辱華」,還給扣上「漢奸」和「賣國賊」帽子,其上綱上線程度與文革動亂不相上下。
但是與其説中國人對「辱華」神經過敏,不如説是中國人平常就神經過敏。不僅被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裹挾的「小粉紅」群體神經過敏,其他人(包括對中國政府持不同意見群體)也一樣神經過敏,區別只在於他們過敏的誘因不一定相同。
比如在討伐楊笠的聲浪中,也有很多反對中共政府的網民加入進來。這些人口口相傳、互相打氣。他們跟其他義憤填膺的群體一樣,認定楊笠是「田園女拳」、挑起性別仇恨和辱駡全體男性,恨不得人人得而誅之。這種上綱上綫的做法與中國人對「辱華」反應過度沒有本質區別,儘管反對中國政府的網民對於前面提到的「辱華事件」也可能一點都不敏感——或者選擇性敏感,比如對日本、台灣或美國選擇性地反應過度。
除性別議題、政治議題和歷史議題可能引起中國人反應過度之外,中國人也對部分公共人物反應過度。支持郭文貴和反對郭文貴的兩伙人激烈交鋒,堪比火併。支持王志安和反對王志安也是如此。甚至美國總統候選人爭議也是非美國籍中國人互相泄憤的藉口。就更不要説本國政治立場截然對立、乃至水火不容的親政府群體和反政府群體,一丁點唾沫星子就能引起網路火併。
在日常生活中,這種暴躁易怒的特點也同樣很常見,而且不是近幾年才有的事情。毫不誇張地說,中國人社群裡面到處彌漫著仇恨。由於暴躁易怒,人人都可能互相爲敵。
暴躁易怒與互害型社會
2011-2012年中國官媒就已經在談論社會戾氣問題。
2011年《人民日報》主辦的《人民論壇》雜志發表過一篇文章叫《怨恨心理解救——「罵聲」蔓延惡化社會心態》。該文注意到當時中國社會普遍存在動輒開駡的怨恨心理。有專家將這種心理歸咎於「體制性遲鈍」,也即體制對社會性傷痛無法予以及時有效的回應。也有專家將之歸咎於「時代焦慮」,說是急劇社會變遷激化了憤懣情緒。3 同年稍後,人民網甚至發文說中國社會形成了一種「罵文化」。4 且不論人民網將民衆對社會現狀不滿混淆成靠駡人博流量的商業鏈條有攪混水嫌疑,「罵文化」本身已經體現出普遍的情緒失控和易怒現象:人們表達意見的方式就是開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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